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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理论专题 | 符号学和结构主义
发布日期:2025-02-02 20:47    点击次数:1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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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.

结构主义是始于20世纪50年代的一场法国思想运动,最早见于人类学家列维·施特劳斯和文学批评家罗兰·巴特的著作中。简单概括,结构主义的精髓在于坚信孤立的事物无法理解,观察必须在事物所构成的更大结构的语境中进行。

这里所说的结构是由我们感受世界、组织经验的方式所带来的,而不是存在于外在世界中的客观实体,所以,事物的意义也并不存在于事物本身,或者并非事物的内核,意义是由人类的心灵赋予的。

顾名思义,结构主义在关注文学作品时,重在从文本结构入手,而不是文本意义的阐释。

比如王昌龄的《从军行》一诗:“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。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。”

结构主义者在分析这首诗歌时,首先看它包含的对立结构,比如黑暗与光明、城池与自然、出征与归来、爱国与爱家、战争与和平,这些对立范式构造了战争和边塞诗歌的基本叙事模式。

再看这首诗本身所属的七绝体裁,它的格律和结构,如何有助于表现这样的主题。

然后考察诗歌如何从南北朝的乐府民歌定型成熟,再发展到中国诗歌四言、五言、七言律诗的传统,其中包含着怎样的文化结构的变迁。

总之,结构主义的视角带着我们越来越远离诗歌本身的具体阐释,而趋向更宏大、抽象的外围结构。

但注意,结构主义的外部考察并不是做历史背景和作者生平的分析。用鸡和蛋的比方,外围结构相当于鸡,具体作品相当于蛋。结构主义者认为确定鸡的性质是最重要的任务,所有的蛋都逃离不了鸡的基本属性的规定。把鸡的结构剖析清楚,蛋的机理也就自然呈现出来。

但对于自由人文主义者来说,对蛋作精细分析才是首要任务,其文本中心的倾向达到极致,便是摈弃一切广阔的问题、抽象的议题和思想。

但是,在结构主义影响下,一些长期以来被压制的问题得以问出: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?叙述的工作原理是什么?诗歌的结构特征是什么?等等,正是结构主义揭示的那些根本对立的母题,塑造了不同种类的文学表达方式。

02.

索绪尔的符号学

结构主义的思想扎根于瑞士语言学家费尔迪南·索绪尔的思想中。符号学本身不是文学理论,却深刻影响了一系列内容广泛的文学理论,它先是发展为结构主义,接着又借助结构主义的术语、议题和思维框架,影响了解构主义、拉康式精神分析、法国的马克思主义,还传给了种族、殖民和性别的二元对立理论。

19世纪的语言学者主要关心语言的历史方面,比如语言的起源、不同语言之间的源流关系等,索绪尔则关注当今通行语言的结构和功能,把语言的历时性研究转向了共时性的研究,他尤其把重点放在以下问题上:意义如何建立和存续?句法结构在语言中有着什么样的功能?索绪尔的观点主要有三个方面:

首先,我们赋予词语的意义具有彻底的任意性质,意义仅仅存在于约定俗成之中。也就是说,词语是无理据符号(unmotivated signs),意思是词语同它指称的现象之间不存在内在的、有逻辑的联系。他发现语词符号由能指和所指两部分构成,能指就是写出或说出的标记,所指就是概念。注意,所指的是概念,而不是实际的物体。

比如,树的概念(而不是实际的树)到底用什么样的能指符号(声音或标记),这是任意的。就是说,我们完全可以用别的发音、别的字词来指称树这个概念。但是,能指和所指总是相互依存的,其中一面不能先于或独立于另一面而存在,没有没有能指的所指,也没有没有所指的能指,只不过它们的关系是任意的。

如果语言作为一个符号系统建立于任意性之上,那就意味着语言并非外部世界或内部经验的反映,而是一个独立的系统。进而言之,既然作为一个系统,其任意性也并非是变化不羁、捉摸不定的,不是说今天可以用这个符号指称一个概念,明天就用另一个符号指称同一个概念,如果这样,就根本无法用语言交流了。

索绪尔强调,人类的语言并不是说话人的私人语言,而是约定俗成的工具,它是在公共领域中供所有人使用的符号系统。符号系统的约定性说明,我们不能把个人意志强加给符号,它们是通过用法的缓慢改变而发生的,而不是通过突然的命令。即便表面上有时一个人立刻就创造了一种表达方式,或者一种新词突然蹦出来,但这个词被普遍接受,要么是默许的,要么是时代趋势的反映。

那么,语言的约定俗成是以什么样的机制进行的呢?这就是索绪尔符号学的第二个重要观点,词语的意义具有关系性质,没有哪个词的意思可以脱离其他的词而得到孤立的界定,词的意思取决于这个词同相邻的词的关系。

关于语言关系的性质,索绪尔有一个著名的陈述:“语言中只有差异,没有积极项目。”所有的词语,构成了一组配对,不管是类似概念形成的聚合链,还是反义词的配对,都存在于差异网络中。比如茅屋这个词的确切含义取决于它在所谓的聚合链上的位置。聚合链是一系列意义和功能相关的词组组成的链条,我们可以列举如下:

茅舍、棚屋、茅屋、房屋、大厦、宫殿

每个词的所指是相对于别的词而确定下来的,如果一个词拿走了,相邻的另一个词就要承担起消失的那个词的语义和功能。比如茅舍可能就是临时搭建来躲避风雨的,棚屋则主要是装各种杂物的,也可以供劳累时休息,茅屋虽然简陋,则具有长期居住功能。

此外还有反义词组成的配对,语言相互界定的性质在其中表现更为明显,比如男性包含的语义在女性这个词里正好缺失,因此,男性可以解释为非女性。没有黑夜的概念,就没有白天;不知何为恶,就不知何为善,等等。

也就是说,任意不是随意,辨别符号或理解任何既定符号的意义的方式是差异性的。不管是近义词还是反义词,最相关的就是既定符号被一个句子中的位置选中。

比如小舟、竹筏、帆船、汽艇、游艇、客船、货船、游轮等词串在一起,组成了船舶的系列,在我们言说过程中推进意义表达式,和其他备选项一起供我们使用。

语言的每个符号都处在一组符号串中,但这个符号本身是独一无二的,等待着被插入在一句展开的话语中的某个空位上。符号既是任意的,又是差异的。

在特定语境下,我选择不是其他符号的符号,因此,我对任何构成单位的认知并不是肯定性的,而是否定性的,我不是指着它说这就是符号X本身,我仅仅是因为它不是别的东西而了解它的。除非通过它与周边所有要素的差别进行区分,否则我无法对它有所认知。我知道这是什么,这是因为在某种语境下它不是它周围的其他东西。符号为什么只能否定性地加以理解,可以举一个更简明的红灯的例子。

红灯,作为停车信号,在其所处的信号系统中有三个变量,红、黄、绿。我们现在知道,红色代表停止,黄色代表慢行,绿色代表通过。而这恰好意味着红灯是非绿灯、非黄灯。

可是,如果是红灯在救火车上面闪亮,意味着让道通行而不是停车。如果是晚上在一个发廊门口的红灯,则意味着正在营业你可以进去。

有人会问,圣诞树上的红灯和黄灯、绿灯、白灯、蓝灯,就没有什么区别的意义了,都具有相同的装饰价值。可是,要知道,在这种情境下,红灯并不是基本的语言单位,明亮的灯才是体现出语言差异的要素,我们约定俗成这是圣诞节的装饰。我们因为事物的约定俗成的性质而认识它们。

索绪尔为此作出一个重要区分,也启发了结构主义的思维方式。他区分了作为系统或结构的语言和语言中的实际话语,前者称之为语言,后者称之为言语。

具体的文学作品就是言语的一个实例,它只有同更广阔的整体结构取得联系才有意义。言语存在于众多语境中,过于千变万化,无法进行科学研究,只有纳入特定语境的语言系统下,才能在差异性关系中确定意义。

索绪尔曾举个一个著名的例子,解释为什么语言没有固定的内在意义。他以8点25分由日内瓦开往巴黎的火车为例。我们如何才能确定是这趟火车,而不是别的火车?它并没有物理的确定性,因为每天,机车和车厢都不同,司机和乘客也不同;火车要是误点,到了8点25分也不会开出。甚至它根本就不需要是“火车”,有一次恰逢周日,由于某个路段要线路检修,车站安排了一辆巴士接乘客经过检修路段,有两站路的距离,再登火车。那么,这段路上8点25分开走的火车根本不是火车,当真正火车缺失,其功能可以由临近的车替代。索绪尔得出结论,这趟火车的确定性就在于其在差异结构上的位置,它位于7点25分和9点25分两个班次之间,其确定性完全是关系性的。

索绪尔符号学的第三个重要观念是,语言不单是记录世界或给世界贴上标签,更构成了世界。意义构建于语言中,由语言表达,而并非总是蕴涵于事物之内。

一个明显例子就是“恐怖主义者”和“自由战士”这对相反的表达方式,指的却可以是同一个人。又比如撒切尔政府在国内征收的一种税,反对者称之为人头税,令人联想到中世纪对农民的盘剥;政府却称之为“公共费”,显得是为公共利益的必要的费用。有人说,每个故事都有三个版本:你的故事,我的故事,事实真相,但在符号学这里,一切纯粹由语言构成,语言之外并没有什么可靠的真相。

所以,语言构成了我们的世界,语言并不仅仅是世界的反映。比如,表示颜色的名称就创造出现实,色谱并非分成七种基本颜色,所有颜色都是自然过渡,没有间隙,因此,也完全可以定出十四种或更多的基本颜色。另外,一年并非分成四季,也可以分为六季、八季。四季是看待一年时间的方式,而不是自然本身的客观事实。

语言建构事实的另一个方面就是以言施事,也就是说,话语即现实,比如许诺,发誓或者剪彩致辞(我宣布,大桥正式通车)。

索绪尔的思想强调语言的任意性、关系性和建构性,这一语言观极大影响了结构主义者,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自足的系统模式,其中个体相互联系,创生出更高的结构。

02.

神话和文本的二元对立模式

人类学家列维·施特劳斯运用符号学中言语和语言的区分去解释神话,他提出,某个神话系列中的个别神话(言语)并没有独立、内在的意义,只有考察了这个神话在整个系列(语言)中的位置,以及它同系列中其他神话的异同后,才能理解它的意义。

施特劳斯提出,神话没有一个真实的或本源的版本,没有一个其他所有东西都是从中派生出来或变异出来的原始记述。结构主义的研究对象是一个组合物,一个共时的系统。

他搜集了各种有关俄狄浦斯神话的版本,对比了各种相关的神话传说,致力于确定贯穿其中的反复出现的特征或主题,这种被他称为神话素(mythemes)的基本结构,与构造语言的要素(音位)相似。神话素通过它们在神话结构中彼此的关联获得意义,这些关系常常包含对立,比如恨或爱某人的父母,爱上一个爱你或不爱你的人,抚育或遗弃某人的孩子,都是神话素的双重性或对立性的例子。每个神话的意义取决于故事内部神话素的互动和次序。神话的意义就源于这种结构模式。

俄狄浦斯神话中,杀父娶母、人与神的关系,骄傲和顺服、爱与恨、蒙昧与觉醒、伦理和自然等等,都构成了对立。但最根本的对立被总结为两组:一组是血缘关系的高估(俄狄浦斯娶了他的母亲、安提戈涅违抗禁令埋葬他的哥哥)和血缘关系的低估(俄狄浦斯杀了他的父亲拉伊俄斯、厄特俄克勒斯杀了他的弟弟波吕尼刻斯),另一组是对原生性的否定(俄狄浦斯杀了斯芬克斯)和对原生性的坚持(俄狄浦斯的肿了的脚)。这两组对立的交错,规定了人在其中的行动的展开,体现为人的盲目与选择、有限与超越之间的张力,人的悲剧性的崇高就在这种结构中彰显出来。

巴特认为,唯有通过辨识文本中的代码或二元对立,才能解释文本中的信息。结构的语境构成了意义系统,比如对于日常服饰而言,孤立的上衣、裤子、鞋子以及相应的特色加在一起,形成一整套服装,其中包括复杂的组合规则或者语法规则,人们不会穿晚礼服踏拖鞋,或穿西服配短裤,每个构成符号的意义来自于结构整体。当然,许多时装的混搭刻意打破这些规则,但这些打破规则的行为之所以能说出些什么,正是因为事先已经有可以刻意违反的规则和约定。

巴特在《神话学》中分析了拳击和角斗的区别。拳击被视为代表压制和忍耐,角斗则夸张地把痛苦表现出来。拳击中,拳手挨了拳头,再痛苦也不能叫喊出来,这条规则必须遵守,拳击手以真实的面目出现,不会精心把自己打扮成英雄或恶棍,角斗士则吆三喝四,刻意做出各种痛苦或胜利的表情,把自己表现为超出现实的大英雄或大恶棍。这两种运动在社会中承担着不同的功能,拳击促发忍耐,这对于生存是必不可少的,角斗则为我们上演了一出善恶之间终极对抗的戏剧。这就是经典的结构主义的方法,个别项目被结构化,或者说被结构语境化。在这个过程中,一层层的意义暴露出来。

这种互文性结构运用于文学作品,也能阐发新的内涵。比如莎士比亚的《李尔王》中,主人公李尔王对他的两个年长的女儿里根和贡纳莉充满信赖,过高估计了孩子们的价值和对他的支持,期望晚年时他们照料他;当他驱逐最小的也最爱他的女儿考狄莉亚时,他又低估了孩子们的价值和对他的支持。在李尔王的悲剧中,国家和家庭、政治与爱的关系也是反复出现的二元对立,李尔王又想要爱,又想要权力,结果全部失去了。

04.

结构主义思维关注“如何”,而非“是什么”

结构主义的姿态可以用巴特的一句格言来表述:“结构主义者拿起实物,拆解它,然后重组它。”俄国形式主义者并不是为了重组而拆解对象,它只是将对象分解成一个一个的手法,从功能上呈现这些手法之间的关系。

所谓的拆解和重组,也不是新批评的通过形式发现意义,而是搜集了众多的变体和版本,创造出一堆数据量,然后问这些数据能否按照一种有意义的类型或结构进行安排。结构主义认为知识是由差异性的结构否定性地决定的,而不是由起源肯定性地决定的。

结构主义在叙事学领域做出了最持久最丰富的贡献。一些叙事学家因此开启了结构主义的叙事学,巴特曾说,结构主义不是学派,也不是运动,而是一种模仿、制作一个世界的活动。这不是内容上的模仿(比如现实主义艺术),而是功能上的模拟,人们重建客体是为了呈现功能。

比如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普洛普在《民间故事形态学》中,研究了俄国民间故事的语言结构,发现所有民间传说或神话都基于31个固定要素,每个功能要素都能识别出一系列可以预见的模型,其中核心人物(如英雄、反面人物或帮手之类)扮演推动故事情节的角色,任何故事都采用诸多要素中的一些要素,如接受召唤去冒险、认出英雄、惩罚反面人物等,每个要素的出现都有自己的逻辑和恰切顺序。批评家维赫维莱宁将之简化总结为五种系统:

1)存在某种缺憾。

2)这一缺憾使英雄不断追寻,以便消除这种缺憾。

3)在追寻中,英雄遇到了神奇的帮手。

4)英雄经受一个或更多考验。

5)通过考验后,英雄得到奖赏。

我们可以看到,某个类型中的具体文本,都脱离不了大体相似的基本要素和结构。这些被拆解的要素重新组合,就构造了新的民间故事。

对于结构主义而言,恰当的文学研究包括探寻与阐释行为本身密切相关的种种状况,而非深入研究单个文本。单个作品只能传达系统的部分价值和信念。要借助文本相互关联的系统(语言结构),而非检视孤立的文本(言语),才能把握文本的意义。

文学如同语言,除了自身的规则制约和受社会约束的系统,没有任何外部指涉物。对于结构主义者而言,文本如何传达意义而非传达了什么意义才是他们阐释方法的核心。他们尤其关注象征和隐喻是如何传达意义的。

比如,大部分读者假定黑暗等同于邪恶,灯的意象代表着安全。结构主义者特别感兴趣的是,究竟是什么样的符号系统或代码在运作,使得读者读过的所有或大部分文本中的黑暗都被阐释为邪恶?对于结构主义者而言,象征和其他文学手法如何运作才是至关重要的,而并非文学手法如何模仿现实或表达情感。

除了强调文学系统而非单个文本之外,结构主义宣称它将文学去神秘化了,文学史借助所处的文化框架得以运作的符号系统构建起来,而不是存在于作者和读者之间的神秘关联,也不再是读者和作者共享情感、观念和真理的地方。对读者如何阐释文本做科学与客观的分析,而非对任何一个文本做出先验的、直觉的或交易性的回应,才是有意义的。

同样,作者的意图也不能再等同于文本的整体意义,因为意义由制约作者的系统而非作者本人的偏好所决定。文本的意义也不再是仅仅存在于自身内部的自主文本,所有文本都是互文的,是意义共享系统的一部分,所有文本都将读者引向其他文本,意义只有通过整个关联共享系统才能表达,而不是通过某个作者陈述的意图、读者的私人经验或公共经验。通过分析构成文学本身的规则系统,意义就可以被发现。

05.

代码分析例证:余光中《乡愁》

罗兰·巴特在《S/Z》中提出了五种代码:

1、导入性代码:引入事件:夜班航船启航了。

2、阐释性代码:提出疑问,制造悬念:他敲响一户人家的门。读者会猜测,谁住在那里,会发生什么。

3、文化性代码:他穿着一只袜子就出来了。依据常识,他是不是粗枝大叶的,不修边幅的或者能力低下的。

4、语义性代码:同主题相联系的形容特定人物、行动的语词。

5、象征性代码:同主题更高层次的联系,一系列基本的对立,比如男性和女性、白天和黑夜、善良和邪恶、人生和艺术。

这些体现着强烈反差的结构构成了人类感受现实、组织世界的基础。

下面我尝试用代码理论分析一下余光中的《乡愁》:

小时候

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

我在这头

母亲在那头

长大后

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

我在这头

新娘在那头

后来啊

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

我在外头

母亲在里头

而现在

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

我在这头

大陆在那头

诗中邮票、船票、坟墓、海峡、桥梁,都是具有文化意蕴的象征性代码,象征着思乡的情绪和希望亲人团聚、民族统一的情感,同时它们具有强烈的语义性指示,也就是说,它们用在每一个段落,都体现了不可替代的、恰到好处差异性,而又表现了宛转往复、绵绵不绝的深情诉说,结合“小时候” 、“长大后” 、“后来啊” 、“而现在”的时光流逝,那种希望不留遗憾的愿景越来越强烈,也越来越坚定。

最为生动的则是修饰语小小的、窄窄的、矮矮的、浅浅的,这些物理空间上看很容易跨过和突破的距离,却因为历史、政治、人心的复杂原因,成为了深深的鸿沟和阻隔,并凸显了作者深沉的忧伤。

这样的结构性对立最终凝聚为这头和那头之间的张力,它令多少人间真情被撕扯、被埋没,这就对读者的情感产生极大的冲击力,引发我们的深长反思:这一切现实并不是合理的,不应该如此。据说余光中2011年12月11日在华南理工大学讲学时,曾铿锵有力地朗读了他续写的最后一节:

在未来,

乡愁是一道长长的桥梁,

你来这头,

我去那头!

这续写的一节又和之前的四节构成了结构性的对立,不再是跨不过去的鸿沟,而是长久的联结;不再是你在这头,我在那头,而是你来我往,头头相亲,心心相印。

06.

代码分析例证:爱伦坡的《椭圆肖像》

我们再用象征性代码来解读爱伦坡的短篇小说《椭圆肖像》。先介绍一下故事梗概。

一个军官身负重伤,侍从带着他破门进入一座废弃的庄园,他们在其中一个房间安顿下来。墙上挂着很多绘画,军官躺在床上,对着烛台翻开枕头边的一本笔记,里面记载着对墙上每幅画作的评论。夜半时分,仆人睡去,将军透过烛光突然看到了一幅年轻女子的肖像。军官是懂画之人,一下看出这是采用了晕笔的技法,所以如此逼真。不仅如此,画作中的那种神秘复杂的气息顿时让军官从沉沉睡意中清醒过来,他被强烈打动,开始时感到惊艳,最终迷惘、挫伤、恐惧。

军官连忙打开笔记本,翻到有关这副椭圆肖像画的介绍,上面记载,这位女子年轻时欢快活泼,美艳绝伦,画家爱上她,娶她为妻。但是,狂热的画家在娶她之前其实已经有一个爱得更深的新娘,那就是他的艺术。艺术成为这个女子的情敌。画家决定要为年轻新娘画一幅肖像,新娘的心在战栗,她预感到危险的前景,但她又是那样温顺、谦恭。于是,许许多多个星期,她顺从地静坐在画室阴冷的角落里。画家一小时接一小时,一天接一天,片刻不停地画着,时而狂乱,时而忧郁。孤独的角楼中,惨淡的烛光下,新娘的健康和精神都在枯萎,画家似乎视而不见。新娘保持微笑,没有半句怨言,因为她看出画家作画时浑身燃烧着兴奋的火苗。夜以继日,画家画着深爱他的新娘,可新娘却一日比一日虚弱,萎靡,在创作热情的灼烧下,画家不能自已,双眼定于画布上,他只看到画布上的肖像绽放出的活力,却对作为模特的新娘的苍白憔悴的面容毫不关心。最后一刻,嘴唇上再来一笔红艳,眼睛上再补一点水灵,又一个新娘从画布跃然而出,仿佛灯罩里跳动的火苗。画笔落下,最后一抹颜色溅落在地上。有那么一会儿,画家立于画前,为自己的创造所倾倒。可是,他不安起来,面色骤然煞白,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:“这就是生命”,他猛然转身,看见新娘已经停止了呼吸。

结构主义者解读这部小说,不会把道德意义以及文本意义的阐释本身作为焦点,而是关注结构、象征和图示。因此,结构主义者不会直接就进入故事内容,而是试图先发掘出一系列对偶、回应、对比,令故事结构高度图示化。

首先,故事本身存在二元对立的结构,包括两个互相对立的部分,故事的第一部分是框架式叙述,由那位受伤军官以第一人称叙述;第二部分则是故事中的故事,即笔记本里那篇介绍肖像的文字。第一部分不紧不慢,迟缓凝重,反映出军官务实、理性的思维。第二部分则越来越急促断续,反映艺术家在创作中的癫狂,以及受害者/妻子/模特急转直下的健康和命运。

故事的第二项对比来自庄园,它在故事前后起着截然不同的作用。在第一部分,对军官而言,它是躲避战火、休养生息的地方;在第二部分,对于那个模特而言,这里代表着危险的游戏场所,新娘被强大的丈夫征服,听任艺术家的摆布,直到最后所有生命的活力都被吸干,遭遇毁灭。

第三项对比是两个部分都描写了两个人的关系,第一部分是军官和自己的侍从,第二部分是画家和自己的妻子。两种关系中,权力的分配都不均等的,但结果相当不同。在两种关系中,一方为另一方做的,其实有着相似之处,第一部分仆人破门而入,帮助伤残的军官,而军官神智有些模糊,第二部分中,艺术家同样陷入迷醉的状态,而新娘则是清醒的,她冷峻地看着艺术家的作为,却又默默地无条件地配合。

第四项对照是军官和画家都为肖像所痴迷,军官目光死死盯住画面,再不离开,不过他的理性促使他探寻画作的秘密,却无法理解答案。当他面对肖像时,做了一段漫长的沉思。艺术家在创作肖像时,深深凝望自己的妻子,感情却不在她身上。这位丈夫不是沉醉于自己的妻子,而是在自己的作品面前恍恍惚惚,陷入自恋式的沉思。故事中,具有强烈男性意味的凝望出现了两次,每一次,都有那么一会,目光移开。

第五项对比是故事的两个部分中的叙述者,都在一定程度上隐姓埋名,尤其是第二部分的叙述者,我们完全不知道是谁写下那些恍惚离奇的文字,整个故事中,唯一有名有姓的人物是军官的侍从皮德罗,也是故事中最无足轻重的人物。

而第二部分的叙述者显然当时就在场,看着那一幕幕在眼前上演,却没有任何干涉的举动,他还记录说,后来的俗人们“见到这幅肖像时,仿佛见到了伟大的奇迹,压低声音说,可真像啊!画家不单技艺超群,更深爱着自己的妻子。一定如此!”而第一部分的叙述者也并非清白之身,对目睹之事同样故意视而不见。第一位叙述者的语言令他更接近那位画家丈夫的态度。

还有一个明显对比是这桩婚姻是重婚,因为那位丈夫已经有了一位新娘,那是他的艺术。整个蜜月期间,伴随他的熊熊烈火的是他的第一位新娘,而他冷落的是第二位新娘。可是,正是第二位新娘,激发了他对第一新娘的痴狂。因此,两种婚姻、两种爱之间,到底是怎样的关系?艺术的爱如何升华并毁灭了后者的现实的爱?

从这些具体的对比中,我们可以抽象出一组更抽象、更普遍的对比:人生和艺术、男性和女性、光明和黑暗(既可以指道德启蒙和蒙昧,也可仅指感官)、观看和行动、现实和表征,它们之间存在对比和冲突。

结构主义者认为叙述的基础就建立在这些二元对立之上,这些根本对比构成了所有叙事的骨架结构,具体叙事在上面铺上血肉。再进一步简化,只剩下一组对立,那就是人生和艺术的对立。

那么,最后的问题:在人生和艺术这两边,故事究竟站在哪一边?毋庸置疑,故事当然站在艺术这一边,因为故事中描写得最栩栩如生、最热情洋溢的正是艺术创作行为,稍次一点的是对艺术品的欣赏和沉思。那位热情、癫狂、忧郁的艺术家创造出一件如此逼真的艺术品,简直是神来之笔,上天造化。这可不是在捍卫人生。

表面上,故事似乎在抗议,怎么可以牺牲一个年轻的生命换取艺术?可实际上,当作家描写到为艺术的献祭时,笔下却流露出丝丝嫉妒、几许敬意。正如劳伦斯说,别信说教,只信故事。

由此,一个最根本的对立浮现出来,在善与恶的对立、艺术和人生的对立之上,是善恶与超善恶的对立。如果按照传统的道德信念的解读,艺术家处在一个小阁楼上,像吸血鬼一样吸食模特的生命,这象征着卑劣、堕落的艺术,全然不顾他人的身体和心理健康,把别人当作手段。

可是,艺术的创造,或者一切人类的创造,都是超善恶的,是很难用既有的善恶观念来评判的,因为艺术正是要挑战既有的善恶,并创造了新的善恶、新的价值。同样,军官所代表的战争行为,也是人类试图创造价值和新秩序的重要方式。如果战争是残酷的,那么艺术的创作也是残酷的。

在这种眼光下,新娘不是手段,新娘在艺术中满血复活。而且新娘爱丈夫,她自愿地做了模特。怀着恐惧和战栗,她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神圣的艺术献祭。画家画完后,为什么会说“这就是生命”?因为艺术是高级的模仿,艺术模仿的是精神,所以被模仿出来的生命比原有的生命更能展现生命的精髓和神韵。生命应该是创造和被创造、评价和被评价的,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。

可是,艺术家为什么会为自己创造的生命感到毛骨悚然呢?他怕什么?因为那一刻他蓦然发现,艺术代表的可能性和偶然性,超越了创造者的掌控。就像人创造了人工智能,今后可能会被人工智能征服。艺术创造的过程,就这样体现了更深层次的权力支配关系。

在这一点上,军官无比理解艺术家,使得军官为画作动容的,如军官自己所说,“既非作品的高超技巧,亦非画中人物的美丽与永恒”,而就是生命的无限可能本身,艺术家和军官凝视画作,如同凝视人性的深渊。

尼采说,当你凝视深渊时,深渊也在凝视你。人的有限和无限之间的对峙,才是那根本的根本的结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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